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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15

台灣人取英文名是水母問褲嗎?


        <<本文於2015年8月6日同步發表於關鍵評論>>


當今四十歲以下的台灣人普遍都有英文/外文名,特別是旅居國外的台灣人。因此,這幾年來我在歐洲新識的台灣朋友,通常都只知其英文/外文名,反而是本名一問三不知。這些通常都是在台灣土生土長、成年後才移居至歐洲的台灣人。有些人初見面時說自己叫Mike或是Yvonne,但一問中文名時,卻是士弘或是雅惠之類,和英文/外文名完全無關的台灣漢名。但這些台灣名卻硬是讓我有他鄉遇故知之感,好似和對方祖宗八代都熟得不得了。對我個人而言,這種親切感,是叫外文名時完全不會有的。但很多時候,我實在不好意思跟對方說,其實我比較喜歡你們的本名。我也好想問他們,為什麼選擇用英文/外文名來跟我介紹自己。

我曾被來自不同國家的朋友問過好幾次:

「你們台灣人為什麼會有個和本名完全不同的外英文/文名?而且有些名字還怪怪的...」

嗯...這個問題,我該怎麼回答呢?據我個人做過的超隨便田調查(註一),台灣人取英文/外文名不外乎以下三個原因:英文老師要求、公司要求──即使公司都沒有外國客戶、方便外國人稱呼自己。據被我隨便田野調查的英文老師表示,取英文/外文名可以幫助學生融入英文學習情境。我自己的主管則是跟我說,取個英文/外文名方便客人稱乎,溝通對談。

但對於這三個理由,我的外國朋友們的接受度很低。他們的回應也不外乎:「你的老師或老板做這種要求是不合理的,你的名字不該這樣決定。你原本的名字是什麼就是什麼,怎麼可以隨便就找個英文英文/名來用?」或是,「你們的名字確實是不好唸,但也沒有必要因此就改名啊。XX人(請自行套入國名)的名字也不好唸,但他們也沒就此改名啊!」

至於我個人,對於這三個理由的一開始想法是:雖然突然被英文老師或老板要求取英文名是有點莫名奇妙,但反正我的本名也是隨便找個號稱神準,但其實和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算命老師取的。相較之下,五分鐘取個英文名似乎也沒那麼糟啦!而且全世界就台灣人最貼心了(所以台灣最美的風景才會是人啊!人太好才會讓政府替財團為了中科把台中大肚山的樹砍光,咦?),如果讓別人叫不出自己的名字來,不是弄得大家都很尷尬嗎?哪像XX人(請再自行套入國名),都不管別人會不會唸他們的名字。但為什麼其它國家的人都不怕別人唸不出他們的名字,只有我們怕呢?明明我也是遇過一堆來自各國、名字也超難唸的朋友,但確實是沒人因此而改名。

這個問題,日本關西學院大學的海峰納Kevin Heffernan)教授在2010年於美國姓名學會(American Name Society期刊上(你沒看錯,研究姓名也可以弄個期刊賺點數哦哦哦~),曾發表過一篇文章來探討加拿大境內的漢裔、日裔和韓裔族群取英文名的現象。其中的漢裔,又包括了家人來自中國、香港和台灣的受試者。

研究結果顯示,取英文名在漢裔和韓裔族群中是很普遍的現象,但對日裔受試者來說,即使日文名的發音和漢名、韓名相較,他們的名字並沒有比較好發音,但他們仍只有早期會使用英文名,但近代幾無可見。再者,若發音困難是取英文名的主要考量,這也無法解釋為何有英文名的漢裔受試者,即使在能說自己語言的同儕團體裡,依舊使用英文名的現象。因此,海峰納推論,取英文名是文化因素,非語言考量。他認為,漢文化和韓國文化裡,因皆有多名的傳統,所以終其一生有數個名字的狀況並非少見,像是乳名、別名、號...等等;日本則無此傳統。因此,海峰納認為,取英文名,是合於漢、韓國文化中的命名傳統與習慣。

他還在文中特別提到,和中國、台灣的漢裔受試者相較,來自香港的漢裔受試者因受到英國殖民的影響,他們的英文名通常是家人取的,且在生活中的各層面中廣泛使用,也較能因應英文名的命名習慣來選擇名字。台灣和中國的漢裔族群則較無法區分什麼是合於英文名命習慣的英文名,且他們的英文名,通常也不是家人取的。海峰納總結,香港漢裔使用英文名的習慣,比較接近英文母語使用者,而台灣裔或中國裔的英文名使用習慣,較偏向非英文母語人的用法,可能是因為英文是他們的第二外語,非母語。

海峰納教授的研究結論可得知,台灣人之所以對取英文/外文名這件事,很少覺得有什麼不妥,基本上是因為此舉是合於漢人的多名命名傳統。想當初作者我在寒窗苦讀的十六七歲時,多少青春的夜晚都只能拿來背中國文人那春風吹又生的各種名號(陶淵明你取那麼多名字,到底是想圖什麼哦哦哦哦?)。現在想想,那些古文青如果是生在今天的台灣,恐怕也會弄個英文名來潮一下吧!

雖然台灣人很少覺得取英文名有什麼奇怪之處,很遺憾的,英文/外文名是來自其它文化,所以並不是我們自己覺得沒事就沒事,想叫什麼就可以叫什麼而不遭人白眼。這就要從漢人和英文命名文化(盎格魯.薩克遜,Anglo-Saxon England's Naming Customs)談起。(註二)

  在參考華裔美國人姓名Chinese American Names)一書作者──吳艾瑪(Emma Wu Louie),於2006美國姓名學會期刊中發表的文章,及作者我自身的觀察後,將漢文名與現今英文名命名文化的同異點歸納簡述如下(註三):

一、獨特性:以漢文名來說,名字最好都和別人不一樣,因此永遠可以自創、自想新名字。但英文名鮮少自創,大部份由現有已知/使用中的名字去挑選,因此會有同一個名字世代在家族親友間相傳的情況。

二、名字在一般文本中的使用:漢文名的字,來自於一般詞字彙;除了當名字用,也可當一般字彙使用,並沒有特殊的分別,因此,也可以拿生活中的常用的字詞當名字。相反的,用來當做名字的英文字,一般而言就只能用來當名字,無法當做一般字詞使用(當然,凡事都有例外)。也就是說,一般的字詞、名詞,是不能拿來當做英文名的。(註四)

三、名字個數:一般漢人正式名字只有一個,但可以有數個別名;對不同對象、不同場合,可以使用不同的名字。英文名命名傳統中,正式名字可以有好幾個(例:比爾.威廉.斯威爾),但生活中除了正式的文件外,基本上只使用一個名字(例:只叫比利),也不一定是正式名字中的一個。
  
  以上的結論大致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歐美人會覺得台灣人或其它亞洲人愛亂取英文/外文名,而台灣人覺得有何不可,甚至這些外國人怎麼那麼大驚小怪。平心而論(才沒有!),有一些大驚小怪,確實是文化上的相互不解而造成的。例如有一個專門從外國人觀點來探討台灣人事物的Youtube頻道,不要鬧(Stop-kidding Studio),就曾在「為什麼英文名字不要亂取」的影片中(註五),列舉什麼是外國人眼中的奇怪英文名。像是水果名,如櫻桃(Cherry)、蘋果(Apple),或是事物名:海洋(Ocean)、咖啡(Coffee),都名列上榜。

對於這些以歐美為主的外國人會有這樣的觀點,我認為有幾個原因:一是歐美人士容易以東方主義Orientalism(註六)的邏輯去看待台灣/東方的事物。換句話說.他們只就自身的想法與觀念去批判自己不是很了解的事物。以取英文/外文名這例子來說,當台灣人自創英文/外文名,或拿非傳統英文名的字來當英文名時,一般對台灣了解不多的外國人覺得奇怪或無法理解,是合理的反應。但影片中的外國人已來到台灣,卻仍未深入了解台灣命名的習俗,只以自身的命名文化去解讀台灣人的英文/外文名命名行為。此舉在文化交流的角度下,十分可惜。

再者,雖然取英文/外文名合於台灣人的命名傳統,但畢竟英文/外文名是來自其它文化,若我們在取英文/外文名前,能對英文/外文命名文化有較深入的理解,而不是只是一知半解的將自己的傳統和習慣套入未知的情境,即使不能在異文化裡趨吉避凶,至少有機會擺出一張橫臉,示意自己就是知其所以然的想與眾不同。不然你咬我啊(挺)!也就是說,台灣人英文/外文名受到外國人評論一事,呈現的是雙方對對方文化都缺乏深入理解的現象。 

有的時候,某人些人取的英文/外文字確實是值得商確。2001年二月,紐約時報在中國青年從西方取名(China Youth Take Names From West: Hi! Medusa!)一文中,便列舉了許多他們認為很奇特的名字,像是魔術強生撒旦美杜沙(註七)、天行者路克...等等。說實在的,如果想你取這種名字,就真的不能怪紐約時報對你的名字說三道四。如果有一天你在台灣遇到外國人,然後說自己叫董月花金城武哪吒林默娘孫中山,最好你是能忍住要翻到天邊的白眼。或者,特立獨行的取個怪名,求的不就是萬眾矚目、過目不忘嗎?

外國人對台灣(命名)文化的不解的原因,作者我不是住海邊,管不到那一塊。我在乎的是,台灣人是如何在對英文/外文名命名文化不解的狀況下,開始取英文名/外文名的。對現今的台灣來說,因歷史、社會、政治因素,讓英文成為受重視的外語。曾任美國駐台北領事館副領事的柯喬治George Keer),在他所寫的被出賣的台灣Formosa Betrayed)一書中敘述,在1945年前後,中華民國政府因來台接管,引發包括二二八在內的激烈衝突,以至於台灣人由「親中派」轉成「反中派」。對中國政府的不信任,再加上當時美國刻意在台宣揚的美式民主,讓當時急尋出路的台灣人,很容易把美國當成拯救自己的唯一希望。台灣人自此時開始,對美國總懷有美好的崇敬與(虛幻的?)嚮往。

此外,資深記者林照真在其博士論全球化浪潮下台灣英教學之批判解讀中也提到,熟練地使用英語,已成為台灣菁英階層的重要標誌。其原因和冷戰時期,台灣和美國簽定「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的美援時代有關。美國在1950年後後,特意透過政治、文化的各種策略,培養出一批親美的台灣高級菁英份子。換句話說,來自美國的英文,在台灣早就是一種代表階級與社經地位的語言了。此外,在2006年的跨文化溝通研究期刊中,在一篇名為自我認同管理策略:外國名字的選擇Choice of Foreign Names as a Strategy for Identity Management)的文章中,作者認為,若能自行選擇名字,應可以把「名字的選擇」視為自我形象管理策略中的「自我推銷」,與「自我重視」。由此可知,對有多名傳統又傾向把英文視作精英語言的台灣社會來說,取英文名是十分合情合理的行為。

那麼,既然多數台灣人的英文名是在課堂中取的,誰又是第一個幫台灣人取英文名的人呢?是台籍英文老師,或是母語為英文的外籍老師?我認為答案為兩者皆是。柯喬治George Keer)在被出賣的台灣裡就提過,二戰時美軍曾幫被俘的台灣兵取英文名或英文綽號,像是JackJoeJohnny Mike之類的。台灣早期來台的美國傳教士,在教英文時也會自行幫學生取英文名。傳教士、外籍英文老師這樣做的理由(愛笑我們取英文/外文名,又愛亂幫人取英文/外文名,實在是邱毅指蕉啊啊啊!),我不得而知。但台籍的英文老師們呢?據我私下詢問部份一線英文教師的結果,「取英文名有助學生融入英語學習情境」的作法與想法,並不是英文教師在師範體系的師資培育過程中,所習得的特定教法。

再細究1950年以前,由中國或台灣赴美的留學生,取英文名並不普遍,諸如許多在英文教學上公認的大師,或英文系的教授,如梁實秋、吳奚真、胡適、沈亦珍、英千里...等人,本身也沒有英文名(註八),只有將自己的漢文做音譯成英文而已。那麼,台灣第一線的英文老師們,究竟是哪來的靈感,決定幫學生取英文名的?我認為這是來自美國漢裔移民和留美返台學生的影響。

    在整個中華民國政府及台灣社會長期傾美的狀況下,自1950來留學美國的人數,與留學它國人數相較,一直高居第一。這些自美返台的留學生,有一部投入英語教育現場。或許因為如此,這些留美台籍英文老師,便將美國漢人移民取英文/外文名的習慣,帶回台灣。前述對漢裔美國人姓名頗有研究的吳艾瑪1991年在姓名Names)期刊裡提到,她父母那一輩,也就是1932年前後,因美國修改移民法,而開始在美國定居的第一代漢裔美國人,大多仍只有漢名,並沒有英文名。然而在此後(約1940年前後)出生成長於中國城的第二代漢裔美國人,為了讓自己能更融入美國社會,在合於漢人命名傳統的前提下,大多數都有了英文/外文名。前述的台灣英文教學大師或英文系教授,大多於1940以前留學美國;因此,以此時間點來推論,若他們有機會接觸當地的漢裔美國人,大多數的人應都只有漢名而無英文/外文名。在1950年後,大量台灣留學生湧入美國之際,他們所接觸的,會是已逐漸長大成人,且擁有英文名的第二代漢裔美國人。或許是如此,當許多留美學生返台時,便將取英文名的作法融入教學之中。更甚者,當許多有英文/外文名的留美學生返台在各領域擔任要職時,或許也更強化了「英文是精英語言」的印象,讓更多台灣人也想跟著取英文名。

台灣人取英文/外文名的行為,主要受政治、文化、歷史..等等多重因素影響;而在考慮要不要取英文/外文名,或是要取什麼樣的英文/外文名時,個人會建議先對西方命名文化與傳統有所瞭解後,並將自身的需求、文化背景一併做考量後再決定。我認為,要不要有英文/外文名,純粹是個人選擇,但為了上英文課或所謂的「工作需要」,而要求學生或職員想個英文名的作法,是有待商確的(註九)。更遑論因老板老師在看,倉促間隨便抓了個一自己不了解又不相干英文名,而莫名其妙的當了一輩子的茱莉或馬克了。不過話說回來,許多台灣人的名字,都是算命先生取的,而且還要包大紅包這樣。相較之下,自己這樣亂挑英文名,好像也就真的不需要想那麼多,至少自己亂取還是免費的。如果真的決定要有個英文/外文名,若有幸遭外國人(無知)的白眼,這時就看你要挺起胸膛跟他講古論今的聊台灣人取英文/外文名的前因後果,還是要擺出別囉嗦,老子就是愛這麼幹的霸氣了。


註一:不寫學術文章的好處,就是隨便調查一下就可以拿來說嘴,不用管什麼信
度效度,更不用跑統計,真是開心啊~

註二:雖然台灣人有的外文名不是只有來自英文名,但為了能更明確論述,本文
只就英文名命名傳統來討論。

註三:請參考影片

註四:當然現在有許多好萊塢藝人有著各式怪名,或是替自己的小孩取很特別的名字。但人家是放個屁都是香的大明星,我們一般小老百姓實在是犯不著這樣趕流行。

註五:關於東方主義,較有名的論述是來自文學與理論與評論家薩伊德(Edward
Wadie Sai)其1978年的著作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維基百科上的頁面做此解釋:「被認為是時常有意無意地抱著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帝國主義態度來理解東方世界,又或對東方文化及人文的舊式及帶有偏見的理解」。

註六:希臘神話中看一眼就會變成石頭的可怕魔女。

註七:柯喬治在二二八事件發生時,就任於美國駐北台領事館副領事,並將見聞
記載在被出賣的台灣一書中。。

註八:若有誤請不吝指正

註九:最後,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老板叫我取英文名時,我因個人因素拒絕了。而他,很有風度的接受了。


參考資料:
林照真 (2003)。全球化浪潮下台灣英語教學之批判性解讀。中華傳播學會2003年會。67435-44
李振清(2012)。台灣英語教育的演進與前瞻思維。台灣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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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fferna, K. 2010. English Name use by East Asians in Canada: Linguistic Pragmatics or Cultural Identity. American Name Society, Vol. 58, No. 1, pp. 24-36.
Lee, J. 2001. China youth take names from West: Hi Medusa! The New York Times, February 12. Retrieved July 23, 2015, from 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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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uie, E. W. 1998. Chinese American Names, Traditional and Translation. Jefferson, N.C.: McFarland.
Louie, E. W. 2006.Remarkable Similarities between Traditional Chinese an Anglo-Saxon England's Naming Customs. American Name Society, 54-3, pp. 21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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